用了毛尖老师的题《没有人看见草生长》,我觉得用这个题目来写中文系特别妙。
——张蒙
这是我在毕业之时所写。
年9月某日,我飞越高山大河,千里跋涉,来到魔都一隅——闵大荒,下车后赏了一路艳丽的油菜花,越过一道锈迹斑驳的铁轨,步行许久,在杂草丛生中寻到了我的新家园——华东师大,自此加入了拓荒者的队伍。
思想的芦苇/中文系祝盈盈图
我所就读的是中文系。
“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天堂的话,那就是丽娃河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当后来者循诗而访,却发现中文系已离开了丽娃河,诗人业已离场。我在这里开始了三载的游荡。这里的诗意和书香却一如丽娃河上经年浮动的迷雾,从未散去。
一
中文系最初让我惊讶的是那层出不穷的读书会。
师大有项特别的制度叫做前后导制,各系多有,中文系最炽。读书会之风盛便是自此而来。此制据传自九十年代滥觞,历久而弥新,演进到今日,总算成功让学生老师没大没小,打成一片,各得其乐。他校学生毕业时,师生相见两不识的焦灼状态,在这里因而鲜见。
孟宪承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苏晓佳图
此制详细说来,学生在大一时,由学校成批发派给一位前期导师,前期导师负责在学生初入大学懵懂无知之时,对其提供学业上、生活上、爱情上的技术支持,为期两年。大三则由后导接棒,负责其毕业论文之成型及诸多善后事宜,后导不指派,全系老师,明码标价,由学生欢乐自选。得益于此制,本科生入校便享研究生之待遇,得各大才子教授高人俊士亲炙,与之共读一本书,同吃一桌饭,并能极其便利地窥探师门八卦等。
院系对前后导跟学生一起度过的时间有精确的规定,因此老师们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想出了不少与学生杀时间的办法,此谓“导师活动”。看电影、喝咖啡和逛博物馆显然都不及读书会可持续。
在华师大中文系,每个学生的schedule上大都视用功程度不一排着一到五个读书会(用功者常以蹭其他导师的读书会为乐,我的导师一周开的各类读书会超过六次)。至午后或夜间,诸生便伺机而动,出没于文史哲楼各个楼层。随意推开静如古井的文史哲楼里一间办公室,或许就能看见一屋子人,如山野里的蘑菇密密地扎着堆,埋首读《九歌》。
老师们选取的书目随自己的研究方向和兴趣而定,或《诗品》、或爱伦坡、或拉康、或《理想国》,中外古今皆在其列。每一位老师带领的读书会都不乏雅趣。晚来天欲雪,则煮酒读杜诗,念“天凉起风末,君子意如何”,座下皆凄然;和风丽日,便带着学生抛下书本,在图书馆前草地上倚树谈天,樱花雨里弹琴唱歌,喝酒联句;虽然中文系离开了丽娃河,80年代名动天下的夏雨诗社依然有着在小黑屋里用一盏营地灯照明并念诗的雅兴,他们还在路边草地上弹吉他唱《Doyouhearthepeoplesing》,吸引姑娘的目光。
二
我参加的第一个读书会是导师*先生带读的《说文解字》。彼时门内学生尚不多,便就近在老师位于樱桃河畔的寓所读书。每至读书会,老师必备下好茶,*灯下,二三子捧读《说文》,校以群典,风雨无歇。我是门下最无心向学的,每每靠窗而座—此乃走神绝佳之处,时常心思漂浮,望着窗外樱桃湖发呆。久而久之,呆萌形象深入人心,一次读到“保”字,其古文字形近“呆”字,我自此便被赐名“保儿”。而我虽不勤,如此冬来暑往,竟也开始对古书感到亲切,同门他人,则内功大涨,读原典若烹小鲜,师兄因能在几秒钟之内查到《说文》中任何一个字,被奉为“巨擘”。
我初入门时,门下《说文解字》已经读至百来页,至我研二时,此书才得以完成。古代文学的査老师带读的《杜诗详注》,三年来仅读完五本之其一。一部典籍的阅读,耗时数年,这样与世乖离的缓慢节奏,恐怕也只有在这蛙叫蝉鸣的远郊学府才有缘实现。
匆匆/化学系刘欢图
我虽冥顽不化,不曾汲汲于此,但亦深觉有这样一群师生,临浮世而有静气,潜心缓读,在这个时日促迫人生苦短的城市里,美好极了。
如今我即将毕业,回想起那些冬夜,读完《说文》,五六子,沿着冷寂的河畔散散偕行,寒风凄冽中,依然不紧不慢,言笑晏晏,仿佛时间已停下等待在侧,无人催促。
三
师生因读书结缘,却不止于书,老师亦乐于携我们阅读书籍以外的人生世界。春日踏青,中秋赏月,赏雪西湖,寻路西塘,“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只是想望,中文系师生却从不缺乏此种乐事。我在同学的毕业论文后记里便读到这样的怀念:“犹记得老师驱车载我们前往新场古镇游赏,感受江南人家小桥流水的闲逸生活。那一年桃花失约,何时师门再赴那一场融融春日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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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们在佳节或期末读书会结束之时,常不吝宴请门下诸生,把酒言欢。桌上觥筹交错,兴之所至,便联诗为乐,或吟唱昆曲,师生妙语互答,融融之乐,何其盛哉。酒桌上亦常有趣事,我曾亲见一位师兄,因不能继续读博而痛苦不堪,便在饭桌上狂饮酒,痛哭流涕,背《离骚》,我一时目瞪口呆,恍以为身在魏晋。
而抛开典籍,生活中师长待人处世之风度,人品之贵重,于学生则又是一册无尽的大书。一直记得考研面试之时,考生把过道塞得满当,一位清癯的老者走过,我们为他让道,老者双手抱拳,感谢不迭,仿佛受了我们极大的恩惠。我已是极感动,日后又得知,那位谦和的老者竟是名震学界的陈子善先生—所有张爱玲研究都不会遗漏的一个名字。
陈子善手书
最让我感动的是老师们的容人之度。我自小便桀骜难驯,整个青春期都忙于与老师斗智斗勇,对于教师对待调皮学生的漠然态度习以为常,并以为这种漠然便是唯一的可能。在中文系,我延续了十几年来鲜明的个人风格,逃课、迟交作业、作业质量差……每当我迟迟把粗陋的作业呈给老师,便安然坐等老师们将春风不再,赐我怀念已久“坏学生专用”的凌厉眼神。而,预想中的这些竟未如约而至,老师们真诚如故,甚至在我的导师问询时,还费心从一片乏善可陈中挑出几许亮色予以夸赞。谢师宴上,我向一位老师为我当年逃课而致歉,老师很淡然地笑答,每个人不一样。我长久地在思索这种待人的态度,又想到木心所说“诚觉世事皆可原谅”。老师们待我的宽容溶解了我内心的苛刻,让我试图去理解世界之复杂,生之不易,告别遇事便破口痛骂的浅薄。当快递师傅无数次越过我让后来者签收,我依然能站在一侧盈盈而笑,当送水工催了数次还没送到,我在电话里依然能保持礼节—与过往迥异,我意识到,我从老师们身上学得的,又岂止是一本《诗经》、一点技艺?教育就是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颗树摇动另一棵树,一个灵*唤醒另外一个灵*。老师们便是如此,摇动了我心中的云朵。
中文系王子涵图
数载韶华逝,于诗酒琴棋、弦歌不辍中,师生已是情谊匪浅。记得论文答辩那日中午,答辩的同学们凑在休息室吃盒饭,因上午导师们火力全开,人人中弹无数,忍不住关起门来争先互吐“我的导师是极品”,埋怨老师们修改不力。晚上宴请众师长,老师们已恢复和煦笑容,暖如春风,祝贺我们顺利毕业,姑娘们举起酒杯,未开腔泪已先流。师长先行退席后,午间一块吐槽的人还不肯散去,又度凑在一块,争抢着细数三年来导师之悉心关爱,如父如兄,到最后个个眼眶泛红,抱头哭泣。
四
中文系的师者乃真名士,行事自风流。系中一直流传着一位老师曾带着酒去讲魏晋风度,课毕酒尽的佳话。我曾旁听系中杨老师为本科生开授的古代文论课,发现一位研究西方文论的著名才子王老师也在座中。其后他逢课必来,从不迟到。二师不交一言,下课时,各自径走,交错如风。旁观者如我,觉得极美。此种趣闻,多如牛毛,于是有好事者写了中文系之《世说新语》,诸生奔走相告,微博互转,一时洛阳纸贵。
中文系女老师不多,然每一个都极有性格,且口才文笔之佳,即便是在不乏人才的中文系,也足以技惊四座。她们以女性之细腻分析文学作品,伴以绝妙之口才,相较男老师,更触动人心。一次听现已退休的程老师描述她在西藏看到的天空的颜色,她神采动人,说得唯美,我几欲落泪。又一次,听程老师讲《论语》,听到子路遵孔子教诲,打仗前顾着戴帽子,帽子戴好便被剁成肉酱,我一个人偷偷地坐在最后一排淌眼抹泪,如今想来好笑极了。还曾听过一位现当代的老师讲课,她讲着沈从文和张兆和,正眉飞色舞,又突然停住,若有所思,教室里静得只听见呼吸声,风缓缓吹过,这短暂的一秒里,文学似乎造访了所有聆听的心,我又兀自被这浪漫感动到鼻酸。
一次我的同学在其导师的办公室,无意看见一张小纸条,写着:“我希望有更多的学生能读古代文学,能喜欢上古代文学,当你走进了这座园子,你也会发自内心地感叹,不入此园,焉知春色如许!”平日导师不苟言笑,严苛至极,竟写出这样情深感性的句子,她忽然觉得,求学于此,夫复何求。
中文系的老师便是这样的老师,活在诗里,活在梦里,活在文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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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这里的我们,能与这诗意的栖居短暂交会,已是幸福已极,虽日后不免于俗世中陷溺,也能在心中安然摆下一张书桌,让浮尘歇止,世界寻路前来。
犹记得一个春日午后,我在图书馆最底楼查书,伏案沉思之际,猛然瞥见落地窗外,被环形图书馆围起来的小片土地上,青草粉花,开得正艳。一整个世界被隔在高墙以外,而花草只是兀自生长,寂静,又如此热烈,几乎能听得见,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那动人的一隅,我几乎看痴了。
而,那自开自落的一片天地,便是我心中的华师大,也是即将远行的人对这片土地的期许。
09届校友
每一场风雨是大自然变幻的呼吸图作者|张蒙(级中文系校友)
编辑|李静姝
华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