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谢
他后来听一个人说:心灵有一种不良的倾向,即只把摧毁心灵的东西称作命运。那时他不知道这些,因为命运从未在他的生活中显现它不容置疑的一面。
那时候,他还是一只鱼,一只金鱼。
在那个小水洼里,他生活的很自在,无需考虑生活的琐碎,他有很多时间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什么是山、什么是雪、什么是太阳的真貌。也有其它鱼给他讲过江河湖海的故事,他听时兴致勃勃,听后就意兴索然——他觉得生活在这片小水洼里没什么不好,他认可自己对闲适追求,认为江河湖海里的鱼们身居险地而疲于奔命。他几乎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否定了那些鱼的生活,“他们为了生活而放弃了生活”这样的想法使他沾沾自喜。
他到也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鱼,也有一点儿自己的坚持,不论是道德上还是行为上,因此在水洼里和他一样大的鱼当中,他游得虽然不是最快,但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他确实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他是只金鱼。
是金鱼就总会引来许多目光,他也慢慢接受了这目光,这目光使他确信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这目光给他鼓舞,这目光促他前进,这目光迫他恪守本分,这目光使他自信,他开始依赖上这目光。这目光救了他也害了他,这目光使他不敢面对失败,使他不愿落于鱼后,使他不甘把目光投向其他的鱼。
好在他周围有许多过来鱼一路鞭策他,好在他同时也是一条善于反思的鱼。他就这么顺顺当当的,一路长到了成年。
那年六月,天降暴雨,成鱼们结对成群,逆流而上,誓跃龙门。龙门之后,江河湖海。
他也是其中一员。他这时的心态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觉得来这世界一趟,是该出去看看,不能老呆在这小水洼里,这里看不到太阳的真貌。他觉得江太汹涌、海太寂寥,他想去湖里看看。然后他奋力一跃,跳进了河里。
他有点懊悔,觉得自己应该再用力一些。他回首龙门之下,鱼群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他忽然觉得河也不错。
河确实不错,物产丰富,天地宽广,有很多金鱼和他一起,他依然觉得游刃有余。他也会不时想起那个小水洼,想起水洼里的鱼和他们羡慕的目光,他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有些羞愧,他因此开始格外珍惜河里鱼的这个身份,他想借着这个身份做点什么不同凡响的事。
但是慢慢地,他发现这里和他想象中的江河湖海不太一样,这里的每一条鱼都朝着相似的目标游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混杂在鱼群里,看着身边的鱼们接踵掠过,他发现没有一条鱼关心水面之上那个有太阳的世界。
他想,问题也许出在他们身上。这想法很幼稚,很没有道理,但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主动退出了鱼群,开始在有限的水中寻找更多的意义,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上下求索获得一种特别的道路去接近他心中的真理。世界文明的洋流分四季纷至沓来,他轻轻攫取了一点便洋洋得意,这洋洋得意代替了目光让他继续确信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忽略了一点,他狭隘的心胸使他无法理解世界的宽广,也就无法理解自己的微不足道。
求索的日子里,他知道了很多非同凡响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写诗的,名字里有海,这海让他心驰神往。后来他才知道,那片所谓的海,也不过只是高原上的一个水洼而已。
自由、正义、人的存在,这些看上去有点虚伪的词汇时时牵动着他的神经,从过去传来的回响固然使他振奋,但他始终得不到也想不出答案。也许他并没意识到,没有问题的答案是不成立的。他开始有点灰心,他觉得是这片水困住了他。
有一天他偶然发现岸边搭起了一块白幕布,一些画面在上面不停变化着,他被那变幻的光影深深吸引了——用所有可利用的手段去创造一个世界,一个成立的时空,那是属于神的艺术。他忽然隐隐的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自己渴望的真理和太阳的真相都在那块儿白幕布上。
他否认自己的有限,想去接近神的无限。
他要脱困,他要上岸,他要离开他仰赖生存生的水。可他是一条鱼,水是他拥有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水包容他的眼泪,包容他的疲惫,包容他的一切,水是他写过最温柔的诗。但他还是想上去看看,看看那个不曾被任何鱼注意的世界,看看那块儿白色幕布到底长什么样儿。
然后他长出了肺,很痛。
他从前不理解爱情这个词,离开水的那一刻,他理解了,水就是他的爱情。爱是世上最大的牵挂,他要去看真理,不能有牵挂。
在岸上,他流连于新鲜的一切,从岸上看到的世界,和从水里看到的是如此不同,他因此明白了,介质决定了看待世界的方式,而世上的介质并不止水一种。
更多的时候,他都驻足在那块儿白幕布边上。那种经推敲雕琢出来的结构世界的方式让他痴迷,他觉得那就是语言的终点。无数个时空向他涌来,梦境、对立、平和、冲突……世界的可能性在他面前展开,他想知道的越来越多。
他向那块儿白幕布,伸出了手。
忽然,天旋地转,神不容亵渎,收回了它的启示。他悲伤地意识到,原来上了岸也看不到太阳的真相,原来即使长出了肺离开水他还是会缺氧。
要跳回去吗?听说将死之刻,一生的经历会在脑海里重现。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从一个水洼开始,游到一条河,也许会再到一片海,然后呢?他开始怀疑,其实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他想找到的真理,他怀疑其实世界只是一个鱼缸,而真理静静待在缸外,隔着玻璃散发出一些微弱的荧光给缸里的世界,他好像看到了这荧光,但他永远没办法触及。
他开始相信命运。
也许他的一切哲理,他的所有价值,都是他想出来骗自己的玩意儿。
他还要游下去吗?他不知道。
晕眩中,他闭上了眼。
头顶阳光猛烈,耳旁水声清澈,随风而来。
/5/21
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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