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论文终稿已经被指导教师审查过关了。才刚刚早上七点半,夏天健壮又顽强的日光不服输地挤过宿舍里紧闭着的窗帘,在地面上映出一条条明亮的长方形光斑。学校的老师们真算得上勤勉,即便是对每年的例行公事。本科生毕业设计嘛,只要总结一下前人的工作就能基本过关,若是在此之上还有着上万一的创新点,就可以称得上是优秀论文了。
空调机吹出的气流搅起灰尘的形状倒是和那一天很像。空调时断时续,灰尘也时而汹涌奔腾,时而安静地飘在半空中不屑地看着还在床板上酣然大睡的小同学。老子资历比你老,又比你勤快,灰尘大概会这么想。那一天是拍毕业照的日子。整个院系同学加上老师将近四百号人聚在学校最大的广场上。排队整齐、安排位置、调整相机。太阳越升越高。年复一年被毕业生踩在脚下的阶梯架的覆漆已经脱落了大半,远望过去一半深蓝色一半锈红色的配色倒还算惹眼,近了看就完全是一幅惨兮兮的样子了,在三百多身着学士服的毕业生的身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倒没有人担心这架子会塌,大概一半是因为它的质量确实经住了连年的考验,一半是因为,若是架子真的塌了,反倒为这年复一年的例行公事增加了一分喜剧色彩。啪,啪,啪,三下快门的声音,比贝多芬揪心的命运叩门声还少了一下。“同学们可以下来了!”摄影师说。
“铃铃铃……”八点的闹钟响了,提示他应该出门去拿着前一天打印好的毕业设计的材料去找指导老师签字了。他背起书包打开门,回头望了一眼寝室,相较于此时的清静,前一天才算的上是热闹呢。学校的两个打印店同时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十几台打印机同时工作的声音传到打印店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激发出近百份同样的不规则的震动。“老板,帮忙设置一下硬皮封面的打印……”只有这几天所有的员工都是老板。哒……噶!打印硬皮封面的大型打印机卡纸了,旁边一位扎着马尾的女员工抖着腿,蹙起了不算浓密的眉头,左手狠劲捏着肉呼呼的下巴,右手抽搐地点着鼠标,硬件的问题也不见得不能用软件的方法解决。打印店二楼是装订的地方,切割机夜以继日地工作着,A4纸被割下头皮或是脚踝时发出的阵阵惨叫不时传到楼下,楼下忙碌的店员和顾客们却充耳不闻。打印店的老板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给每一位顾客算账。“抹去零头,效率至上,赠送毕业设计材料档案袋。”老板总是笑呵呵的。
他走到了院系的大楼,南京六月份的太阳即便在早上八点多也是杀气腾腾的,他一路上拼命抵抗,额头上还是微微渗出了汗水。步,感谢科技进步带来的智能穿戴,让他知道了从无知到智慧的距离。他爬上六楼,走到老师办公室门前。“当当当。”“请进。”他走了进去,看见老师前面已经站着一位正在等着签字完成的同学,便先拿出材料整理,一,二,三……,需要签字的材料一共有十七张。靳老师很有耐心。他想到答辩的那天,答辩小组一共有三位老师,其他两位都说过“靳老师是一个非常nice的老师。”原来老师们也是这样想的。虽然说这是一个文人相轻,学者也相轻的时代。管他呢。两位小组评审老师提出的刁钻的问题,靳老师能挡的都挡了回去。
前面的同学已经完事了,掉过头回来和他打了声招呼,走出了办公室。他走上前去,把需要签字的材料递给老师。这是和老师最后一次见面了吧,他想。旁边的老师却笑了。“S同学,你把我名字都打错了啊。”他却笑不出来,尴尬的气氛比*辣的太阳还厉害——他本没有评优的意向,只想按部就班地毕业,可别连这都成了问题——豆大的汗珠从他脸颊上落到地上,摔成两瓣。靳老师却笑着登陆了毕业设计管理的网站,找到他的资料直接改正下载一气呵成,白纸上的黑字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鲜艳过。他看着老师一笔一划地签了十七个名字,五十一个字,然后递给回他。“谢谢老师。”他说着接过材料。老师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崭新的水晶球,里面浮动的亮片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不知道是学生送给老师的,还是老师买给小儿子作为某个小小纪念日的礼物的。
走出院系大楼时才九点。九点,他想,算上等着的时间才半个小时,加上答辩也才四十分钟,就打发了三个月整虽不能算勤勤勉勉,但至少也能算得上兢兢业业的工作。毕业设计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点慌慌张张的呢。秋季学期还没有结束,老师就已经把毕业设计任务书发给他了。他回头看了院楼一眼,和图书馆一样的风格,灰色的主楼体上镶嵌着的红色的金属条纹和顶楼上方的镂空天桥交相辉映,棱角分明又设计感十足。
他信步走回宿舍。宿舍门开着,已经有人起来了。窗子大开,替代着空调开始通风换气。外面炙热的灰尘蠢蠢欲动,争抢着通过纱窗的网眼涌向寝室里。也是时候该换一批灰尘了,老是同一批大家都腻烦得厉害,又不是敬亭山。他坐回熟悉的椅子上,抬起手看了看,步,再次感谢智能穿戴,让他知道了从无知到智慧又最终归于无知的距离。看来,还是后一阶段的路更长一些。
现在九点半了,好像是几天之后毕业典礼召开的时间。毕业典礼会在学校的体育馆里举行,偌大的体育馆内要挤下四千多学士毕业生也显得紧巴巴的了,空气都忍不住赶紧往外窜,跑的慢的只好屈就于气压留在闷热的场馆里。四千多毕业生,统一的黑漆漆的学士服和方方正正的学士帽,帽子上的流苏无论在哪里都是不分场合地舞动着,就连脸庞好像也都是同一张脸的四千多份复刻,唯一鲜活可辨的就是同学们肩上胸前的绶带了——好歹分成了*、粉、灰几种颜色,*的像春天里朝气蓬勃的迎春,粉的像夏天里生机盎然的牡丹,灰的像秋天里它们凋落后经过野火洗礼留下的灰烬。须臾间学校领导便开始他的讲话了。“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上午好。”下面的同学们都低着头,在昏暗的场馆里能看见他们的脸上反射着的荧光,一会儿是绿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再一会儿又是五彩斑斓的了。台上为了人生,为了理想;台下为了天辉,为了夜魇。“……最后,祝大家毕业愉快,前程似锦,常回来看看。”
书桌上的kindle此时的屏保是他喜欢的蘸水笔与墨水瓶的那张图片,本应晶莹剔透的水晶瓶在E-ink屏幕上显得脏兮兮的。但即便惹人喜欢也阻止不了自己让位给鲜活的文字的命运。他解锁了kindle,想接着读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突然亮起的屏幕显示着一条QQ消息:“学委:教务处老师最新通知,本科生毕业论文也需要老师签字,请大家签好了再交给我。”
题图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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