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县北部东*川*土台原二级阶地以北,渭北*土高原南缘,就是渭北丰腴之地高阳塬,蒲城两大古镇,南有旌仕坊(兴镇),北有高街子,高街子就是高阳镇的古称。从我记事起,只知道这里叫高街子,也叫塬上。
小时候常去那里,因为伯父在高街子经营中药铺,外公和姑母家也在这里。中国人传承亲情的形式简单而有效,从每个新年开始一直延续到年底,拜年、元宵节、看忙罢、中秋节……外公生日、表哥结婚、小舅孩子满月、还有老人去世后一连串的祭拜议程……所以高街子的路,是我人生之旅的第一段行程。
那时候吃粮紧张,去亲戚家总能混点好吃的,偶尔幸运赶上集会,缠着大人一毛五吃三个油糕,两毛钱吃一碗羊肉泡馍,就算是最惬意的事了,所以从儿童时代起,高街子便成了心中向往的梦幻之地。
故乡地处尧山东麓的一个小山包上,距离高街子大约十多公里,那年代出门都是步行,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是出门赶早不赶晚,所以每次去高街子都是清早出发。先从故乡的山包翻沟越岭走下来,然后穿过东*川腹地,过一段浅山,全是崎岖不平,坎坎坷坷的小道,还没走到高街子塬坡下就有点累了,可艰难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沿着弯曲而陡峭的沟畔小路,由母亲牵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座狭窄高峻、令人胆颤心惊的土桥,绕过一个大沟湾,才走到塬底。举头北望,一条立陡弯曲的小道,绕着荒沟东畔盘旋而上,宛若一条草丛中来回扭动的长蛇,时隐时现。坡道终点高高在上,隐约朦胧,似在天尽处,坡顶一棵高大的皂角树,绰绰影影,如耸云端,妈呀,这路别说走,看着也让人头皮发麻,啥时才能上到顶?
那道土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白云桥,可我踏上桥从来没有看到过白云,只感受到过眼花眩晕,心惊肉跳。这道坡的名字更奇怪——蚂蚁坡,我至今没有考究清楚它的取名来历,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终生难忘:站在坡头坡尾,看着一行矮小的人影,在右临深沟、蜿蜒曲折的坡道上缓慢而吃力地爬行着、蠕动着,像极了蚂蚁……
出人意料的是,艰难地爬上蚂蚁坡,塬上眼前竟是一马平川。高街子是一个大村落,座落在这平展展的塬上,巷道清幽,树木茂密,一派曲径通幽的景象,一路的艰难辛苦顿然舒缓。
沿着静谧的村落北行一公里左右,就是集镇。
镇点地形很奇特,一望平展的尽头,紧挨村落北部,突兀出现一道深约一百五十多米的沟壑,一路苍茫向东北方向延伸而去。沿沟畔向西又向北拐,筑起一道L形土墙,整个街镇就绕着这道围墙摆布开来,虽地域狭小却规整有序,一片井然。沿街门店一色青砖门楣,显得苍凉低调,透着几分古朴,店铺招牌也很有别致,有的是古香古色的木质牌匾,有的是祖传的陈旧砖雕,还有的居然悬挂着随风飘扬的旌幡,俨然《水浒传》中孙二娘的酒店……
遥远的记忆中似乎有点像电影戏剧中唐宋时期的街景古貌。
令人惊奇和不解的是,这个偏僻显得有点落后的塬上街镇永远是熙熙攘攘,人头攥动,穿过窄小的街道时,总是在一片吆喝声中人挤着人行走,自行车、独轮车、架子车碰撞着,争吵着,间或还有吹胡子瞪眼、红脖子涨脸、捋胳膊、撸袖子的武行场景……
长大了才知道,这里是地处蒲城、白水、铜川三交界处,是通往西北川到陕北的一条便道,古称锁钥之地。集市上古董物件、犁、耧、耙、耱、牲畜市场、木器家具、山货、中药材应有尽有。老辈农村人的口语神态中,高街子似乎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不仅仅是这里的集镇货物齐全,最重要的似乎是人老几辈传下来的高街子情愫不容淡漠。几十里山路,蚂蚁坡的艰辛,和他们对高街子浓郁的情结相比,压根儿就不是个事。
孩提时代不懂也不管这些,只是猫吃糖瓜——总在嘴上抓,闻到合作饭店扑鼻的肉香味、看到街边小贩摆的油糕、麻花、油饼、糯枣糕,立马馋涎欲滴,一个心眼想着怎么能混得几口美食,一路的辛苦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伯父的药店在街道的最北边,大概受曾祖父与祖父书香味熏陶太深的缘故,记得伯父总是穿着长袍,一副学究气,不苟言笑,每次见面永远是没完没了的教诲:见了长辈要尊重、要问候、不要到沟边水边去玩、吃馍要一只手接着,别馍渣掉一地……直听得人心烦意乱,一刻也不愿多呆,只想赶紧逃出去。
到了外公家,看着路边和禾场上果实累累的核桃树,两眼瞪得圆圆的,恨不能能夹两颗下来,这种干果那时只有这里栽植,很稀罕。可是小舅性格怯懦,不敢造次,因为家里成分高,外公还戴着分子帽子,他只能满足送我小人书的奢望。
大舅是外公领养的河南逃难孤儿,自幼豪爽勇敢,看见我眼巴巴的馋相,一铁杈抡上去就打下来十几颗核桃,咕噜噜满地滚,我赶紧拾起装进衣兜一溜烟跑回去……
姑母家状况好,姑父在省城干事,姑母一见面不是塞给我一个白麦面花卷,就是一个点心或天鹅蛋,而他家那个清瘦文雅、会看风水的老爷爷笑眯眯的,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锡铁酒壶,倒出一小把葡萄干给我。那味儿啊!又香又甜,带着着淡淡的酒醇,一粒一粒在嘴里细嚼慢咽,是我第一次享用到的美味佳肴,至今仍记忆犹新。
表哥是个教师,戴着近视眼镜,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但我更敬佩他的却是另一面:情怀豪迈,强体育,会武术,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偶像。他永远是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历史人文,尤其是高街子的英雄豪杰:宋金翰林张兰泉、民国师长何高候、刀客豪侠王玉成、还有他们村诸多在中央部委干事的大官……领着我去上圣山庙、洞山庙会,站在崖畔遥望深不见底、迷雾蒙蒙的白水河谷……
少小时对高街子的记忆,有艰辛,有憧憬,有甜蜜记忆,有纯真的留恋,大多是孩子式的梦。长大了,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对少不更事时的怀念却变得愈加深沉,这大概就是乡土情怀吧。
读书给我们知识,光阴给我们历练,随着年事的增长和知识面的宽泛,才逐渐将儿时的细碎思絮沉淀为成熟的思考,进而产生了撩开高街子古老而神奇面纱的欲望与激情。
说它古老,是因为高街子这个古镇名竟沿自一千多年前的宋金时代,至今仍在当地普遍沿用,这在县域以内甚至更大范围实属罕见。
说它神奇,是因为同处渭北旱原,千百年来,干旱一直是渭北广大区域的严重威胁,而高阳原却总是旱涝保收,田禾葱茏,一派丰收景象。
还有更神奇的,位于东*川腹地的故乡大孔寨祖辈被缺水困扰,干旱年份甚至出现人畜饮水困难,先辈们与河南林县人民一样,祖祖辈辈苦苦抗争,引山泉、修韩河水利、深井打到四百米……均告失败,而海拔比故乡高出近二百米的高街子,却在百米深处打出了甘甜清冽的井水……
即使现在,每次回老家走亲戚,看到古老的高街子塬上苹果色美质优,客商络绎,而数公里之外的故乡,却因苹果产量低、品质劣,树早已挖光了,徒呼奈何!
记得上农校时著名土壤学家卢增兰教授给我们讲了半年《生态环境与农业生产》,毕业时让每人写一篇这方面的实例论文,题材自选,我就选了故乡的神奇之地、*牵梦绕几十年的塬上作为题材。根据所学知识、查阅相关资料、请教专业人员、结合当地农谚,系统分析了高街子特殊农业环境的成因。
一是温度原因:简单对比,虽然近在咫尺,高街子塬上温度明显低于故乡大孔寨1—2度,呈夏季温凉,冬季寒冷的气候特征。而温度与土壤水分蒸发成正相关关系,当地农民的总结是:塬上省墒。即同样的降雨量,塬上的水分利用率明显就高于塬下,更有利于农作物生长。
二是森林小气候对降雨量的影响:张家山数万亩森林对整个高阳原的气候影响是巨大的。资料显示,每年森林的降雨量平均多于无林地百分之十八,绝对降雨量接近多一百毫米。而且森林强大的蒸腾量导致空中水汽量大增,对对流雨有很大的影响,这就是塬上降雨量多于周边地区的原因,在旱原地区,降雨量对农作物能否增产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三是地形地貌:在高阳原的北面是贯通东西的白水河谷,西北川温润的气流伴着河水蒸汽,亘古不变地滋润着塬区的后背,也是这片土地的千古神奇的重要成因之一。
四是独特的地质结构:从儿童时代起,我不知沿着塬体跑了几圈,很对这里的奇特地质结构是很熟悉的。
高阳原的南缘是西部九龙山伸向东方的一根龙须,石灰质基岩时隐时现,在高阳水泥厂、李家山、东*乡境内均有多处基岩暴露,直到罕井境内才完全隐没地下。而在塬区北部的白水河南岸断崖下,显现出的却是砂质基岩,从塬西加禄坡下直至洞山庙老崖下,整个断层石质一致。
为此我在学校图书馆查阅了大量资料,请教了学校水利和地质专业的老师和同学,终于拨开了心中的迷雾,弄清了塬上百米能打出水井,而低于塬上近二百米的故乡打了三四百米还是黑窟窿。
原来正是白水河谷向南延伸的砂质岩层,在高阳塬地下一米多处形成了一个致密的隔水层,地表水通过土壤层、中间层、含水层渗到这个层面就停止下渗,形成蓄水层,高阳塬的百米水井正是打到了这个地表蓄水层。而塬体南缘的石灰质岩石则充当了蓄水层的拦水坝,阻止了蓄水层水分向南边东*川沙质层渗漏流失,形成了塬上奇特的地下“水库”。
这篇论文属作业型而非学术型,没有专业的实验数据作支撑,地质岩层分析也完全是按照常规臆断,没有勘查数据,但卢老师看了仍很认可,判为优秀。因为他当年全国土壤普查时来过高街子,了解这里的土壤、地质特征,认为我的观点符合该地实际,无方向性错误。
近来翻阅相关资料,发现一些记载都将高阳塬农业条件好归结于“张家山广积雨水,渗入地下,流布全塬”,这其实是没有科学道理的。张家山的大量地表积水对地下蓄水层无疑是重要的,而对整个塬区耕作层、土壤层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浮光掠影,高街子的自然神奇讲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忽然又想起了已经辞世多年年的表哥,想起了他当年侃侃而谈高街子的名人轶事,英雄豪杰,这些人都是高街子历史上闪光的明星,尽管受历史条件限制,各有瑕疵,但都是当时的人杰,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
高街子第一历史名人张兰泉,(公元--),高阳镇会通人(今高东村),本名张建,字吉甫,号兰泉。会通村旧时称兰泉村,曾有张家祠堂(已毁),张兰泉是高街子第一历史名人,宋金时翰林,《金史列传》称其文武韬略颇受金章宗赏识,授华阴防御使,即现在的*分区司令员级别,由此判断其人文韬高于武略,不然官不至于此。居官恤民,造福桑梓,相传曾在高街子西门口修了一座土桥,长十丈,高约十七丈,沟通南北通道,现址在高阳村通往安家一段路旁东侧,南接省道,后人为纪念其功德,取名兰泉桥。至今已经近千年,期间多次重建,现已找不到原桥痕迹。
关于这位渭北大儒,还有一段离奇的传说,当地有人还津津乐道,写进乡土记载。说是金兀术曾拜师张兰泉门下,颇受教益,竟有金兀术受他影响,敬中原忠臣,痛恨奸臣之说。甚至说兰泉桥是金兀术为了纪念他这个老师而斥资修建……
此说纯属牛唇不对马嘴,且不说张兰泉出生之年(年)金兀术已挂帅与岳飞交战于牛头山这一时间错失,仅从金兀术对汉民族的伤害与摧残这一点上说,杜撰这种传闻就是对张兰泉这位历史人物的极大侮辱。
是的,按照现代大中华概念,女真亦属中华民族范畴,金兀术也的确是一代枭雄,但在岳飞的民族英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的历史背景下,把金兀术正面化显然是不妥的,至少是不合时宜的。民间的猎奇与附会固然不能因言获罪,但中华民族自有自己的英雄情结,一旦搬上台面,是绝不能允许忠奸形象模糊化的。要不然古代中华民族的至圣至贤姜太公为什么要诛杀华士?孔子为什么杀了少正卯?
民国时期高街子出过一位奇人何高候,(--),字全升,高阳洼里村人,学徒出身,曾官至国民革命*第二集团*第九路*(井岳秀部)第四师师长,在任期间造福乡里、修建高阳小学、河南剿匪、出师北伐,都在当时留下了好声望。最高光的一件事是一九二六年镇嵩*刘镇华祸陕,陕西*阀、他的老上级缑保杰(章保)附逆,他与几个陕西同仁反复恳劝无效,遂毅然大义灭亲,伺机杀掉缑保杰,为陕除害,得到广大陕*将领的一致赞誉。后退出*界,任蒲城北五区区长,年善终于家。
何高候一生,处事周全,知进知退,他一生两次归隐,一次从商,时间点分别是二八年、三零年、三五年,都是几个重要历史节点,三次弃官都避开了极其危险的风口浪尖,足以看出他的过人之处。
举第一次为例,一九二八年冯玉祥、宋哲元整肃陕*,杀掉了一大批陕西籍著名*人,其中郭坚、*玉琨就是代表人物,而何高候却给资遣散部队,到山西榆次任井岳秀部旗下宏远公司经理,安然度过一劫。
其次是有*治头脑,懂得人心向背的重要,有两件事能说明这一点。一次是一九二六年在蒲城“丙寅革命”中大败刘镇华镇嵩*麻振武部,将该部抢夺当地百姓的财物出示招领,悉数返还,获得百姓赞誉。另一次是一九二七年随岳西峰参加北伐,驻*南阳,在当地剿灭匪患,所获财物依法炮制,在当地落下好队伍的名声,移防时百姓送匾致谢。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形势错综复杂的局势下,何高候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与他的处事老到和*治眼光分不开的,最后能善终乡里,没有劣迹,没有民愤,在当时陕西地方*将领中是少见的。
传奇英雄王玉成,(---)高阳南加禄人,刀客出身,后参加革命,是蒲城县北一个响当当的传奇人物。从自发组织贫苦农民打富济贫,抢夺民团武器,到接受*的领导,走上革命道路,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困苦,终于成长为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带领着一支蒲城子弟兵,从一九三七年起事到共和国建立,十数年转战于蒲城、富平、洛川、潼关、华阴、华县等地,解放后分别任蒲城、蓝田县武装部长,由于长期战争生活损害了身体,不幸于一九五二年英年早逝,年仅36岁,至今仍是当地脍炙人口的传奇英雄,精神不死,风范永存!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这里出生了一个世界顶尖级的人物,这就是国际顶尖级纳米科学家、物理学家、材料学家、能源技术学家、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欧洲科学院院士、加拿大工程院国际院士、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终身董事教授、中国科学院纳米能源与系统研究所所长、首位爱因斯坦世界科学奖华人获得者王忠林。
作为一个寒门学子,王忠林秉承着高街子地灵人杰的根脉,是世界科学界一颗璀璨的明星,不仅是蒲城人的骄傲,也是中国人的骄傲。
中国科学院的官方评价:王忠林是国际纳米科技领域具有重要学术影响的科学家,他的研究具有原创性、前瞻性和引领性,他编写的中英文著作对于促进纳米科技发展和教育事业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高街子的神奇与传奇渊源久远,人才辈出,乡志记载的只是民间流传广泛的少数人,属点睛之笔,不知仕么原因,还有几多级别挺高的的人物未入记载,他们和上述几位一样,都是高街子的骄傲。
前几天和一位乡*闲聊,说到老了总是思乡,想写点文字回馈桑梓。偶然说到高街子,感叹良久,共同的观点是高街子
地灵人杰,渊源深远,需要一支如椽之笔方能写出一二,是夜辗转反侧,忽生念想,遂作斯文,是为抛砖。